　　——专访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科技人权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肖君拥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着丰富的人权理念。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以墨子为代表的墨家学派倡导“兼爱”“非攻”“利民”“贵义”等思想，反映出朴素的、契合历史进程需要的人权观念。近日，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科技人权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肖君拥接受“东西问”专访，解读墨家思想中的丰富人权理念。

　　记者：墨子所代表的墨家学派有何特点？墨子的思想是在何种时代背景下产生的？

　　肖君拥：墨子是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学家、军事家。作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主张“兼相爱，交相利”，提出“兼爱”“非攻”“利民”“贵义”“尚贤”“尚同”等观点。墨家在先秦时期影响很大，与儒家并呈“显学”，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有“非儒即墨”之称。

　　墨子还是一位科学先师，其能工巧匠的个性极为突出，遗留的著作中记载了不少自然科学知识，涉及力学、光学、几何学、宇宙观与时空观等范畴，主导发明创造多种御敌器械和农业生产工具。

　　墨子所处的时代正值春秋战国之交，社会面临两大主题。一是人民物质生活水平低下，表现在“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二是诸侯之间“繁为攻伐”，频繁发动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灾难。为此，发展生产以创造更多物质财富、遏制不义战争，成为墨子及其弟子的哲学思想和科学技术实践的两大主题。可以说，其努力方向是最终实现“刑政治，万民和，国家富，财用足，百姓皆得暖衣饱食，便宁无忧”的大同社会理想。

　　肖君拥：墨子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具有鲜明特征的人权主张和人道理念。

　　首先，爱“人”是墨家思想的宗旨。墨子提出人人平等的“兼爱”思想，同儒家一样倡导“以人为本”，提倡人人互助互爱，并愿意牺牲个人利益，以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为重。此外，墨子提倡尊重人才、尊重人性，认为造福社会最根本办法就是发展技术和文化，解决人们赖以生存的基本生活问题。这些均与当代人权思想相一致。

　　其次，墨子秉持“义利统一”的伦理思想。他认为，符合“利人”“利天下”的行为是“义”，而“亏人自利”“害天下”的行为是“不义”。墨子既“贵义”又“尚利”，认为“利天下”是仁者所追求的最高目的。这种追求“义利统一”的思想，是墨子注重他人利益和人的发展、保障人权的重要体现。

　　再次，墨子倡导“非攻”“救守”的人道主义思想。他认为，“非攻”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重要手段，不义战争是“大害”，攻伐无罪之国的侵略战争，不仅给别国带来灾难，本国也耗费钱粮、死伤士兵，因此反对主动发起战争和“大攻小、强侮弱”的行为；“救守”是指救助守卫小国，注重军事防御建设以抵御他国侵犯、保护百姓安全。“非攻”和“救守”均体现了墨子对饱受战争苦难的人民的同情，这也构成了其人本思想的重要内容。

　　最后，“劳动人权至上”的理念贯穿于整个墨学体系。生命权方面，墨子认为国民的生命权神圣不可侵犯，统治者“杀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应尊重和爱惜民众生命；生存权方面，墨子重视粮食生产，劝诫统治者不违农时，把农业生产看作第一要务，保障民众生产生活；劳动(经济)权方面，墨子倡导劳动者通过合法劳动创造价值，指出“入人之场园，取人之桃李瓜姜者”之所以“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是因为这种行为“不与其劳，获其实”；在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方面，墨子认为百姓有权平等参与国家政治和社会管理，提出可“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当权者则要“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受教育权方面，墨子将“贤良之士”视为立国、强国之本，其培养要通过教育实现，因此要保护劳动者的受教育权。今天，劳动人权保障成为国际社会共同议题，并将劳动者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权利以法律形式固定。这些精华在墨家思想体系中均有涉及，体现了墨家学派超时代的智慧。

　　此外，墨子还倡导技术教育与道德教育并行，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崇尚实用的军事科学价值观、提倡“节用”“节葬”，把节约作为治国美德，以减轻劳动人民负担。这些观点都具有积极而深远的意义。

　　肖君拥：首先，墨子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践行“兼爱”“非攻”等思想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战争爆发，保护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例如齐欲伐鲁，墨子首先献策于鲁君，力劝鲁君积极备战，不可坐以待毙；之后说服齐将项子牛，使其知晓攻伐的危害；最后他谒见齐王田和，用类比手法游说田和，使其最终放弃攻伐鲁国的计划。

　　其次，墨子的思想学说促进了古代中国的科技进步，尤其是农业发展，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和人民生产生活水平。墨子高度重视农业生产，强调生产要不误农时，注意节俭和储备，并认为改进生产技术可以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只有固本重农、提高农技，才能实现自强。

　　最后，墨子培养了大批能工巧匠，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丰富了人民生活。墨子的教育育人成果显著，其弟子之多可与孔门匹敌。如在著名的“止楚攻宋”历史事件中，墨子的学生禽滑釐带领三百弟子帮助宋国抵御外来侵略。墨子非常重视手工业生产，培养了大批木工、制车工、制陶工、冶金工等手工业工匠，他们“强从事”“修舟车”“为器皿”，供给社会各种手工业产品，发明多种技术工具，为社会发展作出贡献。

　　记者：今天，墨家思想中的人权理念有何当代启示和世界价值？

　　肖君拥：墨家思想中的“爱人利人”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有具体实施方案的可行理论。胡适、张岱年都认为，墨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实利主义、功利主义的，以现实为导向、注重实际能力和实际效果。同时，墨家思想不追求无节制的付出和自身利益扩大化，强调持之有度，追求公利，以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为衡量尺度。如墨家主张“节用”，正是因为当时很多人还没有最基本的生存权，必须“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当代，各国的人权观也应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地域特点，走符合国情的人权发展道路，并重视将人权理论转化为人权实践。做到“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才是真正属于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人权理念。

　　墨子主张，技术的发明与进步要体现人道主义。墨子认为不能只关注某种技术本身，还要关心这种技术是否是道德的、至善的、尚美的，墨子的科学技术实践也都是围绕社会和平和天下共利开展的。今天，人类在许多关系重大的科学技术方面正遭遇伦理危机。1975年，英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就指出，中国人的科学观可能“对解决人们面临的知识的窘境”提供很大帮助，认为“中国的有机人道主义”的智慧“可用于把西方世界从它陷入的机械唯物论及唯科学主义的深渊中挽救出来”。墨子思想在中国古代科技理念中具有代表性，是“中国人的科学观”的集中体现，因而在今天的科学技术伦理建构方面具有现代意义。

　　从墨子的“非攻”思想审视国际人权问题。墨子“非攻”思想强调国与国之间的平等地位，提出“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反对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以富压贫。今天，如何和平共处是各国必须深入思考的现实课题。墨子的“非攻”思想，能为当今世界处理国与国关系提供重要思想资源。

　　墨家思想中蕴含的人权理念，穿越两千年的时间隧道，仍能发出现代回响，继续给后人以启迪。(完)

　　肖君拥，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人权教育培训基地北京理工大学科技人权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中国人权研究会理事、中国法学会法理学研究会和宪法学研究会理事。著有《人民主权论》《国际人权法讲义》《人权的道德维度》等。主讲《国际人权法》获北京市高校优质本科课程。曾数次参加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大会和边会发言，多次赴美国、欧洲等地参加国际人权对话交流。